小時候,我們家有一盤石磨。
石磨架在臺階前,靠墻。平時很少有人動它,只有逢年過節(jié)的時候,如中秋、臘月、元宵,家家戶戶都要磨粉磨漿,或做豆腐,或做粑粑,或搓湯圓,石磨才會運行。
這時候,村莊里熱鬧得像是趕墟,石磨似乎成了“永動機”。水桶、木盆、簸箕、掃帚,擺龍門陣似的,一家老小齊上陣,階基上挨挨擠擠。大人的歡笑聲、小孩的嘈雜聲、桶盆的碰撞聲、石磨的嘎吱聲、磨擔的嘰嘰聲,不知疲倦地響著,驚得北風繞路行。
開磨了,母親一手拿著勺子,瞅準磨手轉(zhuǎn)到一邊的機會,手疾眼快地把糧食喂進磨眼里,兄長和姐姐負責推磨,一邊推一邊聊些家常話。糧食在兩片磨扇的凹槽之間被磨碎,成漿成粉,慢慢溢出,瀑布似地垂落在磨扇上,流進放置在石磨下方的木盆里。
興趣來時,我也會加入其中。兩手抓住磨擔,用力往前一推借助慣性迅疾往后一拉,石磨便歡快地轉(zhuǎn)動起來,一圈又一圈?吹贸鰜,此刻的母親滿臉都透著歡喜與贊許。我很得意,快速地轉(zhuǎn)動著石磨,以顯示我的長大和希望得到母親更多滿意的目光。我推得越快,放糧食的母親就要眼快手快,準確無誤地將糧食放進磨眼里,否則就會把糧食撒到園孔外,或者磨擔的拐子把她的手打了。忙碌中的母親連說“慢點,慢點!不要使蠻力,一兩下是磨不完的。”果不其然,我很快就頭暈目眩,汗流浹背,腿沉重得像灌了鉛似的,推拉也感覺特沉重,用勁往前推出去后就拉不回來,抓著磨擔直喘粗氣,一副狼狽樣子。
母親讓三哥換我下來,石磨便隨三哥的節(jié)奏勻速轉(zhuǎn)動,不急不躁,隨之發(fā)出“嘎吱——嘎吱——”的轉(zhuǎn)動聲,恍若在播放一首古老而又充滿生機的歌。母親抱著一盆糧食,坐在高高的木凳上,恰到好處地添上一勺。母親還不忘提醒我:“推磨是個技術活,靠蠻力是不行的,你急磨子可不急。慢工才能出細活。”石磨在“嘎吱——嘎吱——”聲中悠悠地旋轉(zhuǎn),糧食在石磨中被碾碎。母親還告訴我,石磨得慢慢地推,這樣磨出的漿粉細膩滑潤,透著糧食自然本味的清香,而且做成湯圓后煮出的湯色清亮,湯圓香滑爽口;磨出的豆?jié){制成的豆腐也會特別的鮮嫩,韻味十足,味道悠長難忘。
在石磨一圈一圈地轉(zhuǎn)動中,我眼前的一切像霧中的花一樣,忽而遠,忽而近,漸漸的,木盆里的豆?jié){、米粉幻化成一個個雪白開花的湯圓,一個個香噴噴的米粑粑,成了節(jié)日的形狀和一家人的快樂。而在母親如連綿不斷的豆?jié){、米粉般的絮絮嘮叨中,那些“用力要均勻”“做事要有耐性”等人生道理也在一搖一搖地搖進了我那幼稚而蒼白的心田里。
農(nóng)閑或是下雨天,石磨周圍便成了“農(nóng)民活動中心”,人們從各家各戶走出來,來到石磨旁,大家輪流幫忙推磨,休息的人坐在一邊。男人們湊在一塊,抽抽煙,聊聊天。女人嘛,湊到一塊就成就了一臺戲,話題總是那些沒完沒了的家長里短,說的都是新媳婦過門、毛腳女婿拜丈人的細枝末節(jié),或者互相打問今天吃的啥。要是有誰家的小媳婦抱了胖娃來,娃娃的小臉蛋上、手臂上、屁股上定會被一通狂親,留下一群婆娘的牙印和口水。
在大伙互幫互襯的過程中,既分擔了主人的勞累又活躍了氣氛,還給古舊的鄉(xiāng)村增添了幾分人氣。磨聲隆隆,笑聲盈盈,磨來了濃濃的鄉(xiāng)情,推去了生活的壓力。
在俗世的歲月里,石磨也起著和睦鄰里關系的潤滑作用。同住一個村,同飲一河水,哪有飯碗不碰鍋沿的。這時,有一家在推磨,另一家在邊上歇息閑談,抑或路過,主動接過磨擔來幫忙,漸漸的,兩家的磕磕碰碰、摩擦、隔閡,也在石磨一圈一圈的轉(zhuǎn)動中消除了。
春夏秋冬,寒來暑往,那石磨,就那么緩緩地轉(zhuǎn)著、磨著,轉(zhuǎn)去了農(nóng)家數(shù)不清的悠悠歲月,磨碎了農(nóng)家汗水泡出的日日艱辛,那“嘎吱——嘎吱——”的磨聲里,深情地述說著農(nóng)家的悲歡離合、酸甜苦辣。
石磨悠悠,歲月悠悠,轉(zhuǎn)著轉(zhuǎn)著,轉(zhuǎn)白了母親的鬢發(fā),轉(zhuǎn)走了兄長的青春,也轉(zhuǎn)長了我的身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