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舍說,就倫敦、巴黎、羅馬來說,巴黎更近似北平——雖然“近似”兩字要拉扯得很遠——不過,假使讓我“家住巴黎”,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感到寂苦。
誠然,金錢能買到的只是房子和遠方,能安放心靈的地方才叫家。每一個人,不管腳步走多遠,不管身影在何方,浪跡天涯的心靈始終走不出這個生養(yǎng)自己的地方——家。歲次庚子,我傾盡心血修繕風雨中飄搖的老屋,就是想讓漂泊的心靈有個溫暖安定的歸宿。
老屋位于桂西北深山一個叫東抗的地方,傳承著我們這個家族源遠流長的家史:我祖上自宋代從河南開封顛沛流離南下,幾經(jīng)遷徙才定居東抗這片大山,開荒墾野,繁衍生息。1952年,曾祖父四兄弟所居住的五間祖屋隨著家庭人口不斷增加日益狹窄,不得不分家,各自另建住房。1954年,作為兄長的曾祖父,在祖宅原地建起了這座桂西北桿欄式木瓦房,也就是我現(xiàn)在的老屋。
人生七十古來稀。年近七旬的老屋,我父親在世時不斷修修補補,還是經(jīng)受不起風雨長年侵蝕,已顯老態(tài)龍鐘,屋頂瓦片破碎不堪,四圍木板老朽掉落。一場山雨來襲,屋外嘩嘩啦啦下大雨,屋里滴滴答答落小雨,每個角落都是雨水,整個房子沒有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。
為了防止殘破屋頂漏下來的雨水把屋內(nèi)木板家什淋濕泡壞,老屋樓上在雨漏下方擺滿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。每次回到老屋,我們都要費一番功夫把這些鍋碗瓢盆里滿滿當當?shù)挠晁沟,離開時,又得把它們放回原處繼續(xù)“工作”。
庚子除夕夜,山中突降暴雨,狂風大作,響雷轟鳴,冰雹肆無忌憚地襲擊樹木房舍。不少親戚紛紛來電說,這么大的風雨冰雹,要我和家人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,萬一屋塌可就危及人命了。那一夜,老屋備受極端天氣的蹂躪,屋頂如篩,雨水如注,家里幾乎沒有找到一塊干的地方,左搬右移都躲不開。
老屋如此破舊,有關部門都看不下去了,有工作人員連續(xù)兩年在屋門外張貼“危舊房屋,無人居住”的告示,最后干脆用紅漆把這些字噴到外面的木板上。四叔看到這些字,趕緊給我打電話說,不知道誰什么時候在老屋門口噴的這些字,不能住人了怎么辦?我說,那只能維修了。
看著老屋日益破舊,母親是最著急的,“這個老房子再不修,很快就要塌下來了,到時候你們都回去住哪里?”這幾年,不管是見面聊天還是電話里說事,母親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嘮叨。她說,如果沒有錢修建大房子,干脆把這座老屋拆掉,原地建一小間水泥磚房,回去有個落腳的地方也好。
母親每一次提起,我都是嘴上“嗯嗯”應答,沒有做太多的表態(tài)。一方面,修建房子我確實沒有錢,人窮說什么都沒有底氣。另一方面,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把這座老屋保留下來,因為一椽一檁一梁一柱所附的每一絲煙火氣息,都凝聚著這個家?guī)状说男难,凝聚著這個家族一代又一代人的夢想與期盼。
動工維修前十天,我利用公休假回去,絞盡腦汁思考老屋怎么維修。白天,不時有鄉(xiāng)親到家里坐坐,聊聊天,拉拉家常,給我出出主意。晚上,我一個人獨坐老屋,獨臥老屋。這是我走出大山謀生以來連續(xù)在老屋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。
這十天里,我?guī)缀趺刻炝璩?點都會醒來。每次醒來,都披衣下床,在屋里走走,到屋外轉(zhuǎn)轉(zhuǎn),聽山風呼嘯,聽夜禽啼鳴,心疼老屋破敗衰老的模樣,眷戀老屋即將被翻修的舊貌,想想老屋應該換成什么樣的容顏。
很多人建議,干脆推倒,然后在原地建一棟鋼筋混凝土房子,那樣更簡單更省錢。我也知道,那樣做最省事,建起來的房子也許設計更合理,樣式更現(xiàn)代化,能讓山里人住上和城里一樣寬敞明亮的樓房。
可是,那樣的代價是,歷經(jīng)滄桑近70年的老屋,將在不到半晌的時間里,在人們高呼加油和梁木斷裂、瓦片掉落聲中轟然倒下,幾代人的心血頃刻間掩埋在一片殘檐斷壁碎瓦之中,該燒火的燒火,該填埋的填埋,繚繞幾代人的香火、裊裊幾十年的炊煙,瞬間找不到來時的蹤跡,浪跡天涯的游子再也找不到對家的那份綿長醇厚的牽掛。
歷經(jīng)長時間的思考,我們兄弟對維修老屋終有頭緒:舊房不拆,格局不改,方向不變,將老屋四周破敗的木板拆掉,從100多公里外的地方將火磚一車一車拉進大山,一塊一塊砌起,嚴嚴實實地將老屋圍在中間,再換掉屋頂殘缺的瓦片,給歷經(jīng)幾十年風雨的老屋換一件遮風擋雨的新衣裳,讓它再次容光煥發(fā)佇立在巍巍大山之間。
掄起老屋維修第一錘后,我轉(zhuǎn)身離開大山,繼續(xù)到山外謀生。有一天,一張老屋的照片從山里傳到我的手機上。照片上,老屋四圍木板已被拆完,一個四面透風的空架子頂著破舊的瓦片孤零零地站在山間。我看了又看,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。
歷經(jīng)4個月漫長的維修,我們兄弟同心協(xié)力,老屋有了新模樣?粗蘅樛旯さ睦衔荩蚁褚活^拉著重車剛走完一段長路的老牛,卸下重軛,筋疲力盡,只想仰天長哞,端起海碗,將所有的艱辛疲憊一飲而盡。
我撰寫了兩副對聯(lián),用木板鐫刻,掛在剛修繕好的老屋兩個大門兩邊。一副寫:“日麗中天江山秀;書香東壁禮樂長”,一副寫:“行大道,走天下,當知盡忠盡孝;抱清懷,居山中,不廢惟讀惟耕”。詩書繼世,禮樂傳家,出忠入孝,晴耕雨讀,身居山林,不失心懷。
今年春節(jié),我和弟弟帶上全家一起回到老屋。這是20年來我們家第一次這么在老屋過年,老老少少,齊齊全全,熱熱鬧鬧,團團圓圓。
年還沒有過完,大家因為生計先后離開了老屋。但是,我們的眷戀,我們的歸宿依然是老屋。穿梭茫茫人海,穿行車水馬龍,每當回眸那棟凝聚著幾代人心血、裝著我們?nèi)砍砷L記憶的老屋,疲憊的身心總能找到那份猶如躺在母親懷抱的溫暖安定感。
有人說,父母在,人生尚有來處;父母去,人生只剩歸途。于我,老屋亦然。(陸波岸)